长城边的故事6:“想找个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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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秋天,我去了北京北边的长城脚下一个明朝边堡演变而来的叫“长伸地”的小村子,明时叫”长伸地堡”。那个堡子修在横亘东西的两山之间,一条小路穿山而过。长伸地属于内外长城整个纵深防线的一部分:南面是永宁,属于八达岭外围防线的一所卫城,再南面是八达岭;北边最北是独石口,属于外长城,从独石向西到张家口。长伸地附近还有一系列其他要塞,比如龙门所,马营。出了独石口就是塞外,现在属于丰宁坝上,明朝已是蒙古人的活动范围。自从土默特的俺达进入河套,明朝就没过过什么消停日子。而他的儿子黄台吉继续东进,和已经臣服明朝的东北兀良哈三卫的蒙古人连成一片,最近的距离离延庆的外围阵地龙门所不过百余里,在嘉靖年间不断对这一段长城施加压力。
长伸地的堡墙被拆得只剩一层短短的夯土,西面的山坡上有一座砖砌的敌楼,叫“镇虏楼”。这个延续了460年的村子,早已淹没在秋天的寂静和萧杀中,默默地回忆蒙古人在嘉靖年间一次又一次从这里杀向北京的血雨腥风的日子,那些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记起,没有人会在乎的日子。陪着这破败的古村落的,只有几户衣衫褴褛的孤寡老人。
我曾在回来后写了篇游记,记述了一个姓王的光棍老农的故事。我后来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打了一辈子光棍,直到有一天,在2008年正月里在大同阳高的长城脚下,一个同样叫“镇虏“的明边堡里看到一个光棍的牧羊老人,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单身的原因只是因为穷,娶不上老婆。
2.
我在长伸地村边的土路上溜达,就有一个老妇人,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然后开始和我搭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聊天,因为她能看出我是个来自城市的过路客,我甚至心里还有点不耐烦。她慢慢地和我说了些话,我早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说的最后两句“心里难受,想找人说话。”
3.
在那同一年的夏天,看着我长大的姥爷在北京去世了。从他的遗物里我只捡了他亲手抄录的一首诗歌,他曾抄了两遍。诗的名字叫“枫桥夜泊。”
4.
后来我就离开了北京,离开了那个充满传奇与历史,给了我生命和生活的城市北京,继续飘着。一晃几年过去了。在这段日子里,我似乎丧失了语言功能。很多事情,一时间是想不明白的。为什么要离开家?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周末的日子里,自己躲到苏州,然后第一次进了“寒山寺”,然后就想起了我姥爷的遗物,他用毛笔写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还他妈有什么好说。我用一千个字也说不清的感觉,张继用28个字就全说了。
走在河汊交错的城市的小街上,我还想起了尼采,他在疯前在意大利的都灵,看到一个车夫拿鞭子在拼命地抽打他的马,尼采跑过去,抱着马的脖子呜呜地哭,跟车夫说:“求求你别打它了。”
5.
等我过够了那样的日子,等我明白我的姥爷一遍遍抄着“枫桥夜泊”时度过的晚年的寂寞,等我明白终身未娶的尼采为什么会抱着一头牲畜哭的时候,我自己也老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边缘和角落里默默地等待;也不知道等待中有多少时光就慢慢逝去了。
6.
冬天里,我回到家乡,走在北京寒冷的夜里。真可谓: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我忽然想起了5年前那个北京北面遥远的被遗忘的叫“长伸地”的小山村里,有一个贫苦的老妇人,走过她家乡的田埂,慢慢地走到我面前,面带迟疑,然后慢慢开始和我搭讪,在我的不耐烦的眼神里说“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话。”然后又慢慢地走开去。
我为什么没能多停留一下,听她倾诉?每个人心里总有些话想和人说不是么?也许她的孩子已远离了她进城打工,或许她和我碰到的同村的老王一样,是个孤寡老人?也许她心里的话,她曾经的愿望,她经历的痛苦,已经和长伸地的堡墙,和山坡上的“镇虏楼“默默地说过一千遍,哪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难道还不能停下来,静静地听她讲几分钟?难道我没有几分钟时间么?难道她不是因为出于信任才会拉上我聊两句么?难道我们之间不能沟通一些都会碰到的面对的东西?有话说总比无语要好吧?她能跟我说话至少是对她这个同类的认可吧?总比抱着马的哭要好一些吧?
我真是个混蛋。
老边儿于
2010-12-18 19:06:04 发表在分类:
北京故事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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